「如果一到十，你有多高興我來找你？」
下了計程車，我又自動走到他旁邊牽起他的手，但他沒有回答我。
我們到了一個很美的地方，真的很美，是我前一天去的羅馬劇場的對面山頭，安曼城堡山。
我不斷地驚呼，這裡真的好漂亮，漫地的小花和保存極為完整的羅馬建築。
他說：「我也是第一次來這裡。」
我：「第一次？真的？你是約旦人耶？」
他笑了笑，他說：「對啊，約旦的人每天都很辛苦工作而且煩惱著生活，他們沒有時間來這些地方。」
他的笑在我眼裡突然變得很苦。
「我這樣會不好嗎？」我問。
「怎樣？」
「牽著你。」我把我們兩個的手抬起來在他眼前晃啊晃。
「不會。」
然後我就更故意地離他很近，他卻移開了視線，然後很有技巧地放開了我的手。
有一個猜疑漸漸在我心裡形成，但我不確定。
我們繼續往前，司機大哥似乎在做導覽，他在每個地方會停下來跟那先生說說話，但那先生總是只跟我短短講幾句，
像是 「這裡是墓穴」（剛剛大哥嘰哩呱啦超久耶你就這樣一句？）或是「那裡有火。」（我用看的也知道啊）。
「我不知道你記不記得。」我又再一次牽上他的手，我問他。
「什麼？」
「我以前曾經跟你說過，在中文裡面我們會說手掌上有一顆心，如果像這樣牽著了，我就牽住了你的心，你也牽住了我的。」
「是喔？」他笑得很好看。
「你把我的心牽走，你要對我負責了。」
我覺得我根本也是甜言蜜語庫，我們根本交換了角色，以前都是他在對我說這些話的。
然後他沒有回答。
我放開了他的手，故意放慢腳步，我不想跟他走在一起了，
他不知道是沒發現我不想理他了，還是他真的沒那麼在乎我，他依舊跟司機大哥走在前面，兩個人很開心地交談。
我覺得他們就像一起來參觀的朋友，而我只是路人。
或許還是在意外人的眼光吧，跟一個非穆斯林女性走在一起，他的態度跟我們隔著螢幕時的熱情完全不一樣。
我覺得好難過。
我到底是為什麼來的呢？
我開始告訴自己，就當作真的是來觀光好了，我走在一座絕美的羅馬古城裡，這真的是在台灣的時候從沒想過的風景。
然後他們倆個走到一處停下，我慢慢跟上走近，發現在這可以遠眺整座舊城區，我又再一次為眼前的風景而驚嘆。
司機大哥叫那先生站過去，他幫他拍照。
那先生也叫我站過去，他要幫我拍獨照。
「你們兩個一起拍。」司機大哥說。
「可以嗎？」我問他。
他叫我站到他旁邊，用他的手機拍了幾張照片。
我說：「我們坐在一起好不好。」
「妳想要坐著拍？」
「對，然後我看著你，你看著我。」
他有些驚訝我的提議，但還是照做了。
因為是拍照，我笑著，但我直直地看入他的雙眼，他因為我的要求，也只能回視著我。
「頭轉過來一點，把帽子拿下來吧，不要露齒笑。」司機大哥還在喬我們的角度，這張照片拍了比我想像的久，但我卻希望可以拍一輩子。
我很仔細地看著他的表情，
我看出他正在緊張，我看出他眼裡有愛，我看得出他對我有感覺，他在司機大哥說好之前就把視線移開。
我終於確定了我的猜疑：他不敢看我。
我想起來他曾經說過的話：「我一直都是對妳笑著的。」那時我問他為什麼明明我們在講難過的事情，他卻還笑得出來。
他把情緒全部埋在心裡了。
不是只有我在出發前做了準備，他比我更早一步，決定了要放棄我們的未來。
就這點看來，我們還是蠻有默契的......。
離開城堡山的時候，我問他：「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。」
「什麼問題？」他不解地問我。
「你怎麼可以忘記？」
「什麼問題？」他像是真的想不起來。
「你有多高興──」我重複了我一開始問他的，卻很快被他打斷。
「有啊，我說十。」他說。
「我沒聽到......」
「我有說。」他很認真。
「我的錯。」
後來又去了幾個景點，沒有再發生過他讓我一個人走在後面的情形，但在人多的時候，我會自動地放開他的手，不和他走得太近。
一直到某間博物館，我突然想跟他道歉。
「對不起……有時候我會說一些很過分的話，但那是因為我太害怕你會離開我。」
他讓我挽著他的手，沒有說話。
「還有，對不起，你說我們可能不能一起住的時候，我有問我朋友。他們是情侶但沒有分開住，但我忘記了你是阿拉伯人，是不一樣的。不是我不信任你，對不起，我並沒有忽略你的話……」
他笑了一下，跟我說沒關係。
結束了半天的行程後，我們搭上客運，這反而是我們最靠近的時候。
約旦的客運是對號座，座位號碼在票上，我們的位置被排在客運的最後一排，靠窗的角落兩個位置。
座位很擠，我們會被迫靠在一起，他身上有很乾淨的香味，不是香水。
此刻的他是看不見我的表情的，我也看不見他的。
我靠在他的臉頰邊，輕聲地問他：
「你已經確定不能娶外國人了嗎？」
「對。」
「你媽會要你結婚嗎？」
「當然。」他的聲音好冷靜，我其實也知道這個答案，無論是身為穆斯林或是身為家中長子，婚姻都會是他人生中一件不可或缺的大事。
甚至於在他們的社會中，當媽媽希望他娶別人時，他也許不能拒絕。
「那......可不可以在我結婚以後，你才結？」我覺得胸口悶著。
「好，我答應妳。」他突然用力地握緊了我的手。
「我們有一天會分開嗎？」
「我想是的。」
我把頭轉向窗外，車已經離開了安曼，從密集的都市建築變成了零散的小房子和整片黃沙般的土地，我真的喜歡這裡的景致，但我卻想哭。
好不容易找回說話的勇氣，我又問他：
「你會後悔遇見我嗎？」
「我一開始真的沒有想過我們會變成這樣，我只是想跟妳練習英文，後來我喜歡妳......妳現在真的來這裡了。」
「如果沒有遇見我﹐你現在的人生會簡單很多。」我沒說出口的是我也是，如果沒有遇見他，我現在的人生會簡單很多。但我不知道我後不後悔，我是真的不知道。
「你知道我不喜歡想未來，我沒有在想之後有多痛苦。」他說，他這樣的回答總讓我生氣。
「你愛我嗎？」我問他。
「愛。」他毫不猶豫地回答。
好吧，我懂他，我知道他閃躲我的目光，是因為如果看著我太久，他會忍不住想踰矩，但在這裡他什麼也不能也不應該做。
其實我知道他也有付出很多，我每次說他根本不重視我，他心裡都很難過。
像他連續12天都沒有放假，被關在單位裡面受訓很累，他說在裡面其實沒辦法好好睡覺，都靠每周的這兩天半的假在休息，但他還是硬是把時間抽出來找我了。
他還是努力的早起，花了兩小時的車程，陪我逛了半天的市區景點。
「你的這裡，」我比著他的肩膀，他困惑看著我，我繼續說，「這裡有好多的責任，好重。分我一點吧。」我做出搬運的動作，把他肩上的空氣搬到我肩上來。
他又是那樣子看著我笑。
「然後偷偷把我變成你的責任放上去？」
他不回答我了。
他說：「我好睏。」他的眼睛已經快要瞇起來。
「好，我把嘴巴關起來，讓你睡。」我作勢拉上嘴巴的拉鍊，轉頭看窗外，再轉過來的時候，他閉上眼了。
我就一直一直偷看他，看他很挺的鼻子、長長的睫毛、稜角分明的臉部線條，還有比台灣人黝黑的皮膚，
我不斷地在心裡想著，這個人為什麼這麼讓我喜歡，但又這麼難在一起呢？
突然他睜開眼，發現我在看他，我湊近到他的面前，仗著車上的人都在睡，離他好近好近。
但我什麼也不敢做，我問他：
「我要怎麼做才能跟你一樣睫毛那麼長？」
他失笑：「我不知道。」
我拍拍我的肩膀說：「睡我這吧。」
「不行，」他搖搖頭，「這裡是公共場合。」
我嘆了一口氣，這裡真嚴格。
「不要睡，我不想要你睡。」我牽著他的手耍賴。
他後來真的一路都醒著。
「知道我來的時候，你在想什麼？」我問他。
聽到這個問題，他突然也皺起眉頭，他說：「我在單位裡面，沒辦法出來的時候，我一直在想妳會不會真的出發了？我真的很擔心妳，我打開手機看見飛機的照片，知道你真的在約旦了，我想著妳是一個人要怎麼辦。妳要感謝神我有放假，妳不應該自己跑來，如果我沒辦法見妳呢？妳要怎麼辦？」
這是目前為止他顯露出最多對我的關心的時候了。
「我打算聯絡你弟，把要給你的東西通通交給他。我會傳訊息跟他說我是你朋友，然後我會錄一個影片跟你告別，把影片放在隨身碟夾在要給你的東西裡面，之後消失在你的生活裡。」
他沒有說話，我輕輕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，握著他的手，感受他真實存在。
前排座位的年輕人一直轉頭偷看我們兩個，然後跟旁邊的人竊竊私語。
偷看以後又竊竊私語的行為大概做了二十次。
我不知道那先生有沒有看到，但他沒有任何反應。但我知道，跟我在一起要抵抗這些外在的眼光，真的很不簡單。
他突然指著窗外，告訴我那棟房子就是他家。
我們到了，他居住和生長的城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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